作者｜李游

编辑｜柯南

“有钱怎么了？连别墅都住不进去。这说明钱不是万能的！”乘坐“奔驰迈巴赫”的河北富商，一边摆弄左腕上的“江诗丹顿”手表，一边讲述自己遭遇的卖房骗局。

他购买的房子不是普通住宅，而是300多平方米的带院别墅。别墅位于石家庄市桥西区新石中路165号，整个项目叫作“望公府”，之前名为“四季福园”，由88幢徽式联排别墅组成。十年前，其每套售价最少也得500万元左右，多的超过千万元。

而这个被石家庄市民瞩目的豪宅区，却已烂尾将近10年了，谁也无法真正拥有它。

从数量来看，“望公府”规模不算大，但难得的是地处石家庄中心城区，且五证齐全。仅这两个条件，就成功吸引了不少富豪前来置业。

让普通市民记忆深刻的则是，“望公府”地块曾为石家庄“地王”，但该称号似乎并不光彩。知情人说：“很大程度是骗来的，招拍挂仅仅走了个形式。”而项目烂尾并非祸起土地，导火索是开发商将别墅进行了“一房多卖”，连精明的富商们都被耍得团团转。

“望公府”开发商的老板名叫王保山，早年在河北省某政府部门当司机，后来成立公司，开始承揽全国各地的装修工程，在业界知名度很高。

2018年，王保山曾因涉嫌诈骗遭刑拘，但其被刑拘后是否被起诉、判刑，从公开渠道均无法获得准确信息。而那些购买了豪宅的富商们，至今也没住进别墅，“望公府”则继续烂尾。

每隔几天，前述那名富商都要去“望公府”转一转，可面对满地的狼藉，他也无可奈何。

一片狼藉的“望公府”。摄影：李游

拿地前说建普通住宅，拿地后却建了别墅区

时间推回至2005年。这一年早些时候，河北隆基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下称“隆基地产”）放出消息，说要在河北省妇干校地块（新石中路165号）上建设商品房。

当时，学校虽未搬迁，但包括河北省妇干校、省政协、省老干部活动中心、石家庄市11中等在内的700多位人士（多为普通群众），仍以内部认购形式，分别向隆基地产交了10万元至20万元不等的集资购房首付款。集资费用达亿元之多。

因为房子还没开建，隆基地产与购房者只签了一份名为《河北省妇干校旧校址住宅小区（待定名）X号楼集资建房订单》的协议，均价2280元。这是石家庄当时的整体均价。

隆基地产告诉购房者，待动工之后，再与他们签署正式合同。

有个背景是，在隆基地产要开发河北省妇干校地块前一年（2004年），我国所有经营性用地的出让，已全部实行招拍挂制度。而隆基地产在未取得该地块使用权之前，就与广大购房者签署了集资建房协议。也就是说，开发商必须要先拿下土地，否则过不了集资购房者那关。

早年间，开发商说在这宗土地上建普通住宅，后期却建成别墅区。摄影：李游

果然，隆基地产左右了整个故事。2007年6月，河北省妇干校迁走后，其土地进入拍卖程序。尽管竞争者众多，可隆基地产经过200多轮激烈竞价后，最终以总价1.95亿元竞得约37亩的河北省妇干校地块，单价高达527万元/亩，成为当年的石家庄“地王”。

一曾参与集资购房的退休干部说，“地王”消息令购房者们惶惶不安，“如此高价买地，觉得不像建集资房，更像要玩什么套路。”虽有狐疑，可大家都认为开发商不敢放肆。

所以，购房者们满怀希望地等待房子建成。但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地王”除了一个大坑外，没有任何开工迹象。到了2009年，隆基地产突然通知购房者，房价由原来每平方米2280元，调高至4500元，价格翻了一倍。

此举遭到大家反对，并纷纷要求退钱，隆基地产说无钱可退，项目也不开工。

至于无法开工原因，当时流传着两个说法。民间说手续不全；隆基地产称石家庄建设新火车站时要扩宽新石中路，届时会占用该块地的一部分，“到时候占多了，房子就可能盖不了了。”

这彻底激怒了购房者。后来，有人找来地方电视台曝光，隆基地产负责人保证：“如果房子盖不了，将在（2009年）6月份退款。”

就在大家等待退款时，2009年9月24日，“地王”取得了《国有土地使用证》，项目随即开工。实际上，该项目的《建筑工程规划许可证》、《建筑工程施工许可证》都是1年至2年后才拿到的，彼时并不具备开工条件。

随着工程进度加快，他们发现房子越建越离谱。原本，图纸上规划的全是高层住宅，可现在变成了别墅。从2011年9月起，开发商还陆续就部分别墅申请办理了《商品房预售许可证》。

烂尾的别墅全是徽派建筑。摄影：李游

到了2012年封顶时，这个集资房项目彻底变成了“四季福园”别墅区，里面只有88栋三层别墅，房子全是徽式建筑，粉墙、青瓦、马头墙，砖木石雕、层楼叠院、高脊飞檐……没有一点普通住宅的痕迹。

石家庄“望公府”别墅一角。摄影：李游

2012年5月，不少网络房产平台挂出了“四季福园”的销售信息：“370-470平方米房源，每户赠送私家庭院，车库，露台，五证齐全，预计2012年9月交房。”

那时，该项目每平米售价最低18000元，高的超过了25000元。而石家庄当年整体均价，最高时也才7800元。

“这显然是在骗我们，88栋房子怎么分？我们又怎能付得起钱？”那位退休干部说，直到这时，大家才回味过来：“原来开发商只骗我们拿了土地，真实目的是建别墅。”

值得注意的是，在“四季福园”别墅封顶的2012年，国土资源部、发改委就已联合发文，严格限制别墅用地审批。因此，隆基地产在宣传该项目时称：“公司抢在政策收紧前拿下地块，在城市新中央，打造石家庄二环内的稀缺院式豪宅，礼献石家庄。”

让广大集资户更难接受的还有，隆基地产曾说新火车站可能会影响项目，可豪宅建成后，开发商打广告称，别墅区所在的“新石中路是火车站西广场的主要景观”。

愤怒之余，大家各寻办法去维权，但效果并不好。有关系的人找开发商退钱，无门路的去工地闹事，更多购房者只能通过诉讼去解决问题。但在经历了繁琐的官司之后，即便赢了案件，也难以执行下去。

烂尾的“望公府”别墅。摄影：李游

“实际上，隆基地产早就债务缠身了。”一位熟悉该公司的人说，“开发商买地时，用了集资户一部分钱，后期建房的资金，几乎都来自社会融资。也正是这种空手套白狼的模式，为项目埋下了巨大隐患。”

别墅豪宅被“一房多卖”，项目因此遭遇烂尾

2012年，“四季福园”对外销售后，北京一电力工程公司的秦姓老板看中了里面的一套别墅，几经考察后，他决定买下来。当年7月4日，秦总以公司名义和隆基地产签署了“四季福园商品房预订协议”。

秦老板购买的是“四季福园”其中一套别墅，面积390.02平方米，总价681.911万元。协议约定，他要先付100万元定金，待双方签订正式商品房买卖合同后，定金抵作购房款。

隆基地产向秦老板承诺，他买的别墅将在2012年7月底具备装修条件，10月底交房。协议签订后两天，秦老板付了定金；2012年9月3日，他又支付了剩余的581.911万元。

购房款付清后，隆基地产却一直不给秦老板办理房屋权属登记。折腾了很长时间，秦老板才得知，开发商或已将同套别墅出售给别人了。

这些别墅几乎被“一房多卖”。摄影：李游

同样被“一房二卖”的，还有河北某知名环保公司的周总。他于2013年3月8日，以公司名义与隆基地产签订《商品房认购协议》，购买了“四季福园”一套371.61平方米的别墅，总价668.898万元。

协议签订当天，周总先交了200万元定金，之后又分两次交纳150万元。可直到2013年底，隆基地产既没给他办理按揭贷款手续，也未签订正式的《商品房买卖合同》。

相反，2014年1月10日，隆基地产要求周再交纳51.898万元房款，双方还得另外签订一份《补充协议》，称交纳这笔房款后便与其签《商品房买卖合同》，并承诺在2014年4月底前交付房屋。

周总付钱后，隆基地产又爽约了，答应的事一件也没办。无奈，周只好多次找开发商，对方先以各种理由推拒，后来干脆避而不见。

一开始，这位周总也不能理解开发商的举动，后来发现，就在最后一次交款前的2013年11月7日，隆基地产已将他购买的那套房子，出售给了一个叫杨磊的人，双方还签了《预售商品房合同备案书》。

建在石家庄中心的”望公府“别墅区。摄影：李游

在北京、石家庄、邢台、唐山四家公司持股的潘老板，也遭遇了“一房二卖”。2013年3月11日，潘老板与隆基公司签订《商品房认购协议》，购买了“四季福园”其中一套别墅，面积388.66平方米，总价826.3388万元。

依照协议约定，潘老板也先付了100万保证金，后期又陆续付了389.812万，但隆基地产一直没与他签正式商品房买卖合同。

就在潘老板百思不得其解时，他也发现隆基地产早在2011年9月20日，就将同套房屋以427.8万出售了，房主为河北农合信息服务有限公司（已吊销执照），并在房产部门办理了备案登记。

至于该公司如何拿到的别墅目前不得而知，但据可靠消息透露：“该公司曾在2011年9月，向隆基地产放贷3000万元，应该是抵债。”

值得一提的是，上述3个富豪与隆基地产签的是“认购”或“预订”协议未能拿到别墅，还有人签了正式合同，也没能住进豪宅。

2013年5月31日，石家庄神秘富豪吕女士，与隆基地产签订了一份《石家庄市商品房买卖合同》，购买了“四季福园”7号住宅楼0107别墅，面积470.84平方米，总价1050万。

签约当日，吕女士先付了525万，另外525万也在2013年6月7日前付清了。按照约定，隆基地产应在当年9月30日前向吕女士交房，但她也迟迟住不进那套豪宅。

”望公府“里的别墅，大多还是毛坯状态。摄影：李游

过了段时间，吕女士得知，早在2011年9月26日，隆基地产就已将同套别墅出卖给河北省惠农投资有限责任公司了，并完成了登记备案。那么，这家有国企背景的企业为何要买套豪宅，记者无法获知。从多方信源来看，“四季福园”的“一房二卖”多用于抵债。

例如，前述环保公司周总的别墅被出让给杨磊一事，此次交易就是因为隆基地产向一个叫史建国的案外人借款1000万，双方签订了1214.06平方米商品房买卖合同，并进行预售备案作为借款担保，其中就包含周总购买的那套。协议则是以杨磊名义签订的。

还有石家庄鹿泉区的王姓女富商，她在2011年1月11日，花2000万购买了隆基地产另个项目12套商品房，隆基地产无法交房后，就拿“四季福园”的几套别墅进行折抵。一开始，王女士觉得这也是个办法，可签完合同后，别墅也泡汤了。

记者调查发现，“四季福园”别墅不仅存在“一房二卖”，还有不少属“一房多卖”——同套别墅被反复折抵。也正因此，无论是正常的购房者，还是被抵债的债权人，都无法真正拥有别墅。

“望公府”大门口。摄影：李游

这些问题在2013年至2014年集中爆发后，别墅“拥有者”们开始利用各种办法夺房，开发商根本不为所动，后期还玩起了失联，项目因此彻底烂尾。八九年来，几乎没有什么进展。

打官司也住不进别墅，开发商被指“搞房地产不专业”

到了2015年，富豪们仍住不进别墅，有人想到利用法律手段维权。

比如，那个在4家公司持股的潘总，2015年到石家庄市桥西区人民法院（下称桥西法院）起诉了隆基地产，请求法院能解除协议，并让开发商退回房款。

在案件还没开庭时，2015年7月，陆续有其他富商将“四季福园”投诉到原石家庄市住房保障和房产管理局（下称石家庄住房局）。该局答复称，项目情况非常复杂，“公司为了解决资金问题，采取高息借贷的方式进行融资，并将所购房产备案到债权人或债权人指定名下，涉嫌合同诈骗。”

然后，石家庄住房局建议，购房者可向警方反映开发商的欺诈行为，“并通过司法途径解决合同纠纷等问题。”

其实，很多人不理解隆基地产为什么会资金链断裂，大家都以为开发商的老板王保山很有实力。工商信息显示，除地产公司外，王保山还实际控制着一家名为雅虹文化发展集团有限公司的企业。

”望公府”所占土地，曾是石家庄“地王”。摄影：李游

这家公司1995年成立于河北石家庄，其官方网站显示，他们参与过“中国农业博览馆、国家方志馆、北川地震纪念馆等的装修或项目设计”等工作。这些成绩，足以显示王保山及其公司的实力。

不过，有接近王保山的人说：“他搞房地产并不专业。”记者注意到，除了“四季福园”外，王保山在鹿泉还开发了一个名为“香橼墅”的楼盘，该项目由王保山担任法人代表的河北金海岸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开发。

“香橼墅”和“四季福园”一样，均深度陷入债务纠纷，迟迟不能解决。

2015年11月4日，潘总起诉隆基地产的案子开庭了。6天后，法院作出判决，要求双方终止《商品房认购协议》的履行；开发商并退房款489.812万。

到了2016年，那个遭遇“一房二卖”的神秘富豪吕女士，也在桥西法院起诉了隆基地产，8月7日，法院判决解除了吕女士与隆基地产的《石家庄市商品房买卖合同》，并要求公司退回1050万的购房款及利息。

“望公府“别墅区内部。摄影：李游

虽然执行很难，但判决结果也给了富豪们些宽慰。于是，又有购房者去起诉开发商。

后来的两年里，开发商、购房者、债权人开始互相拉锯，谁也不肯退让、谁也无法真正拥有别墅。这期间，开发商为维护名声，将“四季福园”改名“望公府”。

转眼到了2018年1月下旬，在富豪们不断投诉下，石家庄市住建局工作人员又去做了调查，他们在“望公府”现场看到：“项目主体完工，部分楼体门窗和电梯的配套尚未安装，未进行验收，项目处于停滞状态。”

另外，住建局人员还去了隆基公司的注册地址，他们看到该公司只有2名员工，连个负责人都没有。工商信息显示，隆基地产目前法人代表为郭豹，此前是王宝山司机兼保镖。

最终，他们发现：“该项目备案只有81套，大部分是该公司以借款质押形式将房屋备案至债权人名下，实际购房仅有9套。”

近千万的豪宅，持续烂尾至今。摄影：李游

调查了一圈，官方称公司经营困难，“资金链断裂，项目长期停滞，难以继续推进。”

同样在2018年1月，那个北京某电力工程的秦总，也到桥西法院起诉了隆基地产，要求对别墅进行确权，但判决结果和以前大不一样了。7月16日，法院判决显示：“涉案房屋为商品房，现还不具备办理房产证的条件……要求确权的起诉不符法定条件。”

判决中，法院让秦总在涉案房屋符合办理房产证的条件后，再要求开发商依约履行协助办理房产证的手续。可王保山在2018年1月前后，就因涉嫌诈骗被刑事拘留了。

在河北做环保公司的周总，也起诉了隆基地产。桥西区法院2018年7月18日立案后，在2019年1月2日才进行审理。3月18日，法院判决让隆基公司在竣工验收合格之日起30日内交付房屋。

让周哭笑不得的是，涉案别墅不仅未办理初始登记，竣工验收日期也是未知。

这两年来，围绕“望公府”的争议与官司并没停止，但无论判决结果如何，谁都没能住进去，烂尾问题也没解决。不过，从最近一些信号来看，似乎又有了新的动作。

“望公府“别墅区此前名为”四季福园“。摄影：李游

不久前，石家庄市住建局发布公告称，“望公府”3号住宅楼0104别墅的买卖双方，经协商一致解除商品房买卖合同，该房产现由开发商进行销售。但一位了解内情的人士透露说，“项目还没验收”。

“这谁敢买？别又是一场骗局。”一位别墅买主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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